冷静的疯子

此人已疯,但很冷静😎

英雄

阿炎长到六岁时,父亲依着祖制,在众位先祖牌位前,讲了医者医德,正式教授他医术。学医艰苦,阿炎每天要跟着父亲识辨各种草药,熟记它们的功效禁忌。


晚上对着人体图画,背诵经脉穴位,这也到罢了,每每父亲推演出新的针法,总拿他试针,虽说一般只是稍稍痛些,但是也有那么几次失手的。


阿炎十分苦恼,他个性飞扬,实在不适学医,相较而言,他更想成为像大叔跟卫叔叔那样的人。他总梦想自己有一天,一人一剑,行走江湖,锄强扶弱,名震天下,无论何时何地都受人敬仰。


如此,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在这个小镇每天应对各色病人,阿炎仿佛一眼就能看到自己今后几十年的生活,想来颇为不甘。


于是学医的间隙,他苦练武艺,卫先生在这养伤时,阿炎曾求他指点一二,那人虽时常嘲笑他资质愚钝,可到底也尽心教了他些功法。


阿炎每日苦练之余,又潜心参悟,试着将医理同武学相融汇。久而久之,不但武学颇有些造诣,这先天身量上的不足也叫他调理过来,十六岁那年,已长成一俊眉朗目,英姿勃发的少年。


时机已到,阿炎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有能力去追逐心中那英雄梦,生辰那天,他便向父母言明,希望能出去游历闯荡。


父母都是极开明的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同他约法三章,不可失了初心;不可贪慕虚荣;若是有任何苦处,不可独自扛着,定要如实告知。



阿炎心中感动,他收拾了行囊,本想同亲友告别,三日后就走。可谁知此时,却爆发了疫病,冬季干燥,本就易发咳嗽喘疾,因此最开始谁也不曾注意。


但此次却是不同,病者初时就发着莫名的高热,后伴着胸痛气闷,病情发展极快,不出几日,感染者已近百人。


阿炎同父亲第一时间通报给了当地官员,很快上面也派了些医者前来,小镇被官兵封了。他们虽竭力救治,可并未找到制病源头,每日都有人倒下,有人死去。


小镇蔓延着死亡和恐惧的气息,人人都遮着用药熏过的绢帕,街上冷冷清清,随处可听到病人家属绝望的哀哭。


阿炎在街上走着,十分难过,这时突然有个孩子晕倒,周围的人都不敢近前,阿炎急忙跑去,却见有人已经把那个孩子抱了起来。他愣了片刻,只听有人冷笑,“怎么,小鬼,几年不见,不光不认得我,连你大叔也不认得了?”



那两人走到他身前,一个白衣清俊,一个黑衣潇洒,真是大叔和卫先生!阿炎突然就笑了,只看见这两人,便叫人觉得心安。


“阿炎莫怕,我们来时已经写信告知蓉姑娘,不久她便会到,放心,不会太久,疫情定能控制。”虽是面巾隔着脸,但大叔那双琥珀色的凤目沉静安宁如昔,阿炎亦坚定的点了点头。


“哼,蓉姑娘,叫的好生亲切,你们若再叙旧,我看这小孩也没命活了。”白发男人在一旁冷冷言道,阿炎无奈,怎么这些年光长了年岁,这脾性是半分未改。


大叔跟卫先生的到来,无论对治病的医者亦或病人,无疑都是一剂定心良药,尤其听闻那个传闻中的医仙端木蓉也不久便到,人们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大叔他们二人在镇中走访,三日后,对于病因为何,也有了眉目。


云梦大泽中的水乃是周围山间冰雪融汇成的河水,卫先生说,这河的上游,居民猎的野物直接在河中宰杀清洗。脏污之水流入大泽,小镇居民生活所用又都取自那里,想来便是如此染上疫病。


这源头虽然找到,当地也派人整治,但是针对此病尚无有效的疗法,父亲与那些医者也只能照着风寒之症,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不少病人,手段用尽,依然不见好转,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殒命。


也有医者倒下,阿炎最怕看到这样的场景,白布盖了全身,一生不知救了多少人,却终究不能自医。大叔此时,总是静静站定,深深鞠躬,就连二叔也神情肃立。父亲那样坚忍的人,阿炎已多次见他暗自流泪,幸亏身边的人还都无恙,阿炎暗自心想。



可第二日,他这简单平凡的愿望便被打破,大叔从病区回来时竟然未带面巾,他说那里有一家穷苦,随行的医者把自己的面巾给了那家人,大叔又把自己的面巾给了那位医者。


阿炎至今记得卫先生的眼神,暗含滔天怒意和浓重担忧的眼神,父亲急忙为大叔清洗消毒,又让他服了药,甚至还想给他弄一个药浴。


但大叔言辞拒绝,他说自己乃是习武之人,肯定不会轻易感染。阿炎也就放下心来,大叔什么时候骗过自己?



但没过几日,他正在病区治疗,突然一人叫道,“阿炎,你父亲叫你赶紧回去,盖先生他……也生病了。”


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去的,阿炎看到大叔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息不稳,那位受了面巾的医者在一旁痛哭。父亲正在给大叔诊病,卫先生静静靠在墙上,诊治完毕,父亲缓缓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他缓缓挪到白发男人身旁。


“卫先生,我……我真是无用,他是我的恩人,恩人啊!我真的很想治好他,但是他胸肺曾经受过伤,恐怕比常人还要凶险些。”


父亲声音有些发颤,那人并未答他,只是深深看着病床上的人,良久,方道:“你不必解释,也不必自责,你家恩人一向如此,自己非要寻死,你我又能如何?”



那位医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小民,当时盖先生硬要将面巾给我,我……我真是不该,若因为我连累了英雄,我……我也没脸活了。”



阿炎和父亲将他掺起来,正待安慰,本一直安静的白发男人忽然叫道:“别吵!”他快步走到大叔床边,“赶紧出去,方才,我都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了。”



从那日起,卫先生日日不眠不休,在大叔床边守着,不时给他输送内力助他调息。大叔时醒时昏,只要醒时,定要问问情形如何,还同平常那般应付白发男人的冷嘲热讽,仿佛他不过得了一个寻常的伤寒风症。



但阿炎见到过一次,卫先生趴在床边小憩,他以为大叔也睡着,但近前才发现,大叔在看着卫叔叔。目光温柔,毫不掩饰的眷恋与爱意,叫人瞧着心碎,阿炎只求那位医仙能早些到,父亲他们能早日发现良药。


将近七日,大叔的病情虽未加重,可却始终不见好转,晚间,阿炎去给一个病人送药。回来经过窗前,大叔半靠在枕上,正与卫先生说话。


“师哥,同你讲个趣事,今日你睡着,一小鬼跑来,居然说我温柔,你说是不是可笑至极。”


大叔笑了笑,他本就生的极好,此时发丝披散,剑客、英雄、大侠,那点冷冽气都未见。“小庄难道不是这样的人吗?”


白发男人握了他的手,“那也只对你,师哥,别人没有资格。”


大叔长睫颤了颤,他别过头去,半晌轻轻说道:“我知道,小庄,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


白发男人正要打断,大叔拍了拍他的手,“你我这半生,刀光剑影,生死场不知历过几回,应知世事无常。”


他气息尚不稳,说一句便要休息片刻,“此番我若真的撑不过去,你可让这些医者将我这身体拿去检验,或许可以有所发现。”


白发男人的手紧攥成拳,他压低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你总是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当年是避了我十年,现在你还是,舍弃一切!舍弃……我”


大叔蹙了眉,似是极力忍耐,“我曾发誓,此生绝不再同你讲那三字,但是,小庄,我终是……对不起,你日后好好生活,若是可以,就忘了我吧。”


白发男人本是极怒,听完此话却突然笑了,“师哥,我自小便要做个强者,世间诸事,样样精通,但你方才说的那件。”男人起身,将大叔揽在怀里,手抵在他背心,缓缓输送内力。


“我可要好生学习,今年冬日一过,我便是不惑之年,你要我忘了你,也许十年我可以忘记你当初怎样迂腐可笑;


再过二十年我可以忘记你的样子,总是大谈天下苍生,还有什么悲悯救赎;


再过三十年,我可以忘了你的声音,无论我多么讨厌的要求,可只要你一开口,我便不能拒绝。”


阿炎站在窗外,泪流满面,大叔已经睡了,可能是药效,或是白发男人有些话不想让他听见但又必须要说。“师哥,你方才要我忘了你,我就当是你祝我能活到百岁了。”


面巾遮着大半张脸,阿炎却清晰看见,晶莹泪滴自男人浓密如扇的眼睫滚落,砸在被上,仿若有千斤重。


许是老天有眼,亦或是命运垂青,那晚过后,大叔的病就有了好转,大家都松了口气。父亲连说,这便是福报,阿炎却觉得,也许老天就是要给卫先生一个吐露心声的机会。今日上午,端木蓉也到了小镇,还有她门下许多弟子,她们带来了更多的希望。



这几日已无新的人感染,清晨,众人甚至能有些功夫坐下歇歇,阿炎抻了抻腰,看见卫先生站在屋顶。他也纵身一跃,男人并未回头,“小鬼,看来这些年你不曾懈怠。”


阿炎笑了,“是啊,英雄梦在心中,一直未曾灭过,只是如今方看的更清楚些。”


男人微微侧头,“哦?小鬼也有人生感悟了,说来听听。”


阿炎并不理睬男人的嘲讽,他沉思片刻,朗声道:“我从前以为,所谓英雄,便是一点清白血做引,加上三分孤愤意,再添五分浩然气,背上些什么不得已的离经叛道,沾上些奸佞宵小的生死局。将这些东西通通丢进世俗这熔炉里,百炼千锤,苍生之祈愿铸其筋骨,万民之喜乐成其血肉,熔炉开时,便是所谓清平世,只有这般,方可称为英雄。”


阿炎站在高处,看着街边那些医者,“但现在,我才明白,谁说英雄必须要如此?这些医者,若再平时,也许就是普通人家的妻子丈夫子女,可在这疫病面前,她们来到这里,不顾生死。普通的人,可她们做了伟大的事,所有人都会记得,我想大叔和你,也会承认,她们就是英雄。”


白发男人转过身来,寒风瑟瑟,少年的脸也叫面巾遮住,但眼神里闪烁的光,却是他极为熟悉的。


“阿炎,你确实长进了不少”,男人微微一笑,天边红日初升,他暗自低语,“又一代少年初长成,不知你何时才懂得卸下这身担子。”


疫情彻底结束,众人离开小镇,阿炎却决定留下,大叔和卫先生走时说日后会找人给他送些医书,都是绝世佳作。阿炎将他们送至镇口,看着他们上马离去,后来阿炎接替了父亲,他也曾遇到各种难解病症,难缠病人,但是他始终初心未改。


何谓英雄?在万般无奈,无可挽回的绝境与孤寂中,无怨无悔,义无反顾的坚持,英雄并非凡人,可凡人亦可成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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