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的疯子

此人已疯,但很冷静😎

西北有高楼

篇幅预警(长~~~)


雨后清晨,春意盎然,素来恢宏壮丽,繁华热闹的长安城,此时在这柔风微雨中,将醒未醒,到有几分江南小城的秀丽。盖聂挎着诊箱在街上走着,身为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他是这座城里最忙碌的人之一,但也正因此,这雨后温软的长安,他才有机缘瞧见。


穿过条长长的小巷,盖聂是要去沈府,沈家小姐自小体弱,因此每月,盖聂都会上门为她开些滋补调理的方子。方至街口,遥遥瞧着沈府门户大开,不少差役进进出出,盖聂心中一惊,走上前一询问才知,沈家小姐前日竟在房中让人用匕首刺死。


沈小姐不过十一二岁,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什么人竟如此狠心?盖聂拨开人群,走进大门,一派萧瑟,沈家的人都坐在正厅,一蓝衫公子站在正中,似是正在问话。


“我一生坦荡,夫人乐善好施,自问从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老天为何要这样对我们?”沈家夫妇相拥而泣。


管家侍女在旁安慰,“老爷夫人还请保重身体啊,天灾人祸,不可避免呐,那雅贼实在可恶……”


蓝衫公子本是背对着他们静静听着,此话一出,只听他一声冷笑,缓缓转过身来,“常听说,与现实相比,谎话,刻意编织的谎话,往往更容易让人相信。”


盖聂站在一旁,只觉这小公子生的真真是极好,束腰蓝衫,显得身长玉立,月白色的抹额,爽利的短发,越发衬得五官精致立体。只是盖聂却觉得,这蓝白色虽然清雅,但这小公子眉眼间尽是恣意潇洒,似乎黑色更适。


“雅贼是很厉害,这三年来,足迹遍布全国,各地知府却是一次也没有抓到过。但世人皆知,之所以称其为雅贼,是因为他向来只爱古玩珍品,从不伤人性命。”蓝衫公子在那管家面前站定,声音冰冷,“你这种渣滓,手段残忍拙劣,也配让他来给你背黑锅!”


此话一出,大厅顿时鸦雀无声,那管家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沈家老爷道:“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讲,老周是我父亲收养的,从小伴着我长大,胜似亲人,小女更是他精心照料,绝不可能的。”


蓝衫公子笑了,他瞅了瞅呆若木鸡的管家,“咋一听到如此指控,任何人都无法马上回过神来辩解,很好,看来,你还是有点能耐。”


不待那管家说话,他马上又开口道:“沈姑娘死的前一天,有匠人曾来府修缮水利,因此第二天众人都在院中收拾整理,并无人注意房中情况。午休时间已过很久,婢女来到沈姑娘房中,见她被人刺死,屋内翻得极乱,丢了许多贵重珍玩。如此看来,到真像入室行窃,只是……实在经不起推敲。”


蓝衫公子露出轻蔑的表情 “沈大人是朝中要员,门府地处闹市,府中更是护卫森严,若说有人临时起意。在光天化日之下,避开众人,潜入沈府,又逃过护卫巡查,深入内院进行盗窃,岂不是笑话?若是早就盯上沈府,想必也早将府内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沈大人您的书房,可谓是琳琅满目,若为图财,怎会放过?”


那管家正要分辩,蓝衫公子却仍旧不给他机会,“不为钱财,那便剩情,仇,沈大人的才德,长安城谁人不知?您虽也爱财,但取之有道,就是孔圣人再世也不能说您什么。沈姑娘又尚未出阁,外人见都不曾见过,因此也不存在情杀。”


蓝衫公子拖过张椅子坐下,“沈姑娘身上只当胸一处伤口,又准又狠,说明这人下手毫不犹豫,定要让她死,弄乱屋子也不过就是制造假象掩盖痕迹。但侍女说,姑娘睡时,她总会从里面锁上门窗。


而我查看时,门窗皆无损坏,因此若要进屋,便是沈姑娘亲自开的门。如果是外人,沈姑娘想必会不会让他进屋,若是用强,必会招来护卫,之后如何,想必也不用我明说了吧。”


沈夫人哭道:“那杀手竟是小女极为熟悉的人?”


“正是,沈姑娘不过十一岁,府中熟悉信赖的,也不过就是管家和她的贴身婢女,沈大人和夫人那日不在府中,因此凶手只在你们二人之中。”


蓝衫公子有意停下来,那管家却不再想要争辩只是静静站着,盖聂心中早已明了,视线游荡却正巧撞上蓝衫公子那双寒目。遥遥相视,那蓝衫公子微微一笑,“听闻沈姑娘得一位名医看护,不知沈大人可是让他住在府上?”


“不曾,只是今日,是盖聂先生月诊的日子,还不曾派人告知,你可是有话要问?”


“盖先生……盖聂”蓝衫公子重复两遍,语气玩味道:“还请堂前一叙。”


盖聂微微一愣,这小公子着实让人琢磨不透,他走上正厅,方躬身行了礼,还未待开口,蓝衫公子便问道:“盖先生可还记得诊病是在何屋?”


盖聂抬起头来,却发现那蓝衫公子站的极近,以至盖聂清晰的看到,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居然闪着淡淡的蓝色。霎时间,呼吸错漏,盖聂避开他的视线,沉声道:“在沈姑娘房中,沈大人总在一旁作陪,房间陈设到没怎么注意,不过整体看来都是些青灰之类沉静的颜色。”


“很好,不过你所见的,并不是在沈姑娘的房间。”


蓝衫公子转身看向沈家老爷和夫人,“沈姑娘素来喜爱粉,这很是正常,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都喜欢鲜亮的颜色。因此,日夜睡在一堆黯淡的青色帐中,一个小女孩怎会愿意?”


沈大人的脸色微微有些难堪,那小公子却视而不见,“我勘验沈姑娘遗体,她所穿的粉色衣裙质地柔软,想来是居家便服,袖口有不少油渍墨迹,有些已是形成日久,领口也不甚整洁……”


“你不必说了,小女……确实是让我宠坏了……她确实不甚爱洁。”


“所以说,沈姑娘是有两间屋子,而她常待的那一个,由于她总是咳……所以不曾放置任何贵重的东西,但是若想要伪造盗窃,便得在另一间,也就是平时外人看到的那间。”


此时侍女说道:“可是小姐平时从不在那里休息啊,她不喜欢那里。”


蓝衫公子瞪她一眼,似是责怪她打断讲话,“一般情况下的确不会,可若是别的,比如匠人施工,你说沈姑娘睡觉很轻,一点响动便会惊醒。那间房在内院最外侧,因此相对安静些,你说这般,沈姑娘会不会同意在那里午休呢,老周?”


管家的脸一寸寸的白了下去,盖聂此前一大概猜知,但看他如此反应,还是觉得略有些吃惊,这时,一差役来报,在管家房中挖出失窃珍宝,满厅哗然。


蓝衫公子道:“得知凶犯在你和侍女之中,昨日至今你也没机会离府,看你右手指缝中还有泥土,身上淡淡的艾草味,我便叫人去你屋前那块草药地碰碰运气。”他耸耸肩,笑了:“我运气一向很好”。


沈家老爷气的当场晕过去,盖聂忙上前诊治,沈夫人哭骂道:“老周啊老周,我们一家带你如何?你可以说是老爷最信任的人!就为那么点破烂,你竟杀了我的沁儿!你……你怎么忍心!”


管家噗通一声跪下,“老爷夫人待我如何,我心里当然明白,为了沈家,我什么都可以作!我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毁了这份家业!”


“你……你还有脸说!”


蓝衫公子叹了口气,为沈夫人倒了杯热茶,“他此话,倒也不假,据我所知沈大人曾与李仲庭李大人为子女订过婚约,但是这李大人后来贪腐,沈大人爱女心切,便有心毁约。只是这李大人乃是皇亲国戚,谁人敢惹,这事要是闹到皇上那去,怕沈大人要有大麻烦了。”


沈家老爷此时清醒过来,听闻此言,叹道:“老周啊,老周,我不过是同你抱怨了几句,事情我是可以控制的,皇上也是圣明,你怎能?”


那管家脸色惨白,却是微微一笑,“是啊,老爷,可因着是您,是沈家,我便不能冒险,一点都不能。”


盖聂走出沈府的大门,心中有些难过,为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也为那个操持沈家一辈子的老管家。他慢慢踱着步子,却听身后有人叫他,转身一看,正是那位蓝衫公子。


“这沈大人虽然很有才干,也处事圆滑,但据说,他同李仲庭,私下多多少少也有些牵扯。”蓝衫公子回头看了眼庄重的门庭,“唉,可惜了,那老管家倒也真是忠心。”


盖聂沉声道:“不过名利二字,竟比人命重的多,天网恢恢,这些人早晚都逃不过律法。”


蓝衫公子瞥了他一眼,忽而一转话头,“盖先生这便要回去了吗?方才闲杂人等太多,还未正式介绍,我……”


“卫庄,大理寺狱丞,才智过人,所以大理寺卿赵大人准其协助破案。”


蓝衫公子笑了笑,“赵大人倒是守信,其实我并非狱丞,我也是犯人,因为家中落魄 本想来这长安寻个出路,结果误入贼窝。不过我并没有干什么,我在那里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哄得他们去自首了。”


盖聂也笑道:“所以赵大人就让您离开了?”


“是啊,不过,他说我平时可以去帮他破破案什么的,会发我工钱。”


盖聂想要回医馆,但见卫庄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二人站在街口也不大妥当,于是他问道:“公子家在何处,在下也日后好去拜访。”


卫庄耸了耸肩,“赵大人倒是帮我掏了几天客栈的钱,不过,今日截止,唉,我在这里无亲无友,正愁去哪过夜,明天去找他结工钱呢。”


盖聂想了想,这小公子,怕是已经打算好了,他微微一笑,“我那医馆倒是有一处空房,卫公子要是不嫌弃……”


“好啊,盖先生这般清朗脱俗之人,想必住处也是雅致。”


还真是不客气,盖聂有些无奈,他虽然喜静,但这小公子瞧着颇有眼缘,方才那一番推演之精彩,让人着实想要同他结交攀谈。


走进医馆,卫庄由盖聂领着,穿过前院药庐,来到一个翠竹萦绕的小院,“盖先生是不是经常从街上捡人回家,我看方才那屋舍可不像还有空余的样子。”


盖聂推开院门,温声道:“他们是病人,但公子不同,是友是客。这院子我一人独居,尚有间厢房,公子若是不嫌简陋,倒也不必付什么租金,安心住下便好。”


话音刚落,却见卫庄已径直走进屋中,“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先生一再问我,难道是觉得我俗不可医?”


卫庄在屋中转了一圈,将自己的衣物安置好,三两步跳至院中,“先生虽说不收租子,但我也不是喜欢占便宜的人,看你这医馆也缺个人手,不如让我在这里帮忙,跟你学些医术。”


盖聂有些迟疑,自己虽同卫庄投缘,但到底也不相熟,让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好意,是有些不妥。沉思片刻,叫卫庄那一双冰湖般的美目灼灼盯着,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那便说定了,我跟随你学医,不过,看你我年龄相仿,叫你师父总有些奇怪。”


“公子说笑了,你我同在杏林,那便都是药王的弟子,公子称我作师哥便好。”


卫庄朗声笑起来,“好啊,那不知师哥私下准备如何唤我?”


盖聂略一思索,“不知公子家人朋友平时如何称呼?”


“我在家中年岁最小”


“那是叫,小……庄?”


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卫庄却只是含笑看着盖聂,无奈只得又开口叫了一声。


“小庄。”


春风吹过,带着水汽与药香,少年发丝微散,俏生生一张脸笑意弥漫。


“嗳,师哥~”


卫庄在盖聂这里一住就是三个月,白天,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馆,盖聂替病人诊病开出药方,他负责抓药,二人配合十分默契。


其实,倒也不是盖聂有多尽心教他,而是盖聂发现,卫庄虽说对医理一窍不通,但是对各色草药,尤其是名贵的却可以称得上精熟。


比如,有人来医馆贩售药材,自称这些都是野外长了千百年的灵药,卫庄只瞟了一眼,就说这些不过都是自家土里养的。


盖聂趴在上面细细看了半天,最后往往得出同他一样的结论,以往遇到这些稀有药材,盖聂不愿错失,也不愿假货害人顺便研究一下他们是如何造假的。于是,只要价格他能承受,不管真假,先买下来再说。


卫庄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足足笑了有半盏茶的时间,从那以后,医馆采买药材的事,他就不让盖聂插手了。三个月来,卫庄不仅总能找到物美价廉的药材商,他还顺手给大理寺提供了些线索,除掉了不少贩售假药的黑心商人。


盖聂心中很是佩服,但他发现,卫庄的本领不止于此,他协助大理寺破案,成功率极高,当事人为表感谢,往往就要送些礼来。


卫庄倒是来者不拒,不过,真正留下的却是少之又少,那些字画摆件,他只扫一眼,便能报出年份作者,详细到甚至作画雕刻时的手法心境,他都讲的有理有据。盖聂在他一通分析之后,偷偷查阅史籍名典,无不与卫庄说的一致,有时还不如他全面。


每相处一天,盖聂都能发现卫庄与众不同的一处,每当有小儿来看诊,他总会事先备上些糖糕蜜果,有时还自己动手做些机巧玩意,哄得附近的孩子一个个有病没病都爱往这跑。


他很是细心,记得所有人的喜好,盖聂同他用过一次饭之后,卫庄便把他刚买的一堆蘑菇全部扔掉,并且再也不问盖聂为什么菜园里没有任何菌类。医馆的药童不过提过一嘴,自己爱吃城西的一家面点,只要卫庄从那经过,从不忘记给他带一些回来。


闲暇之时,盖聂也同卫庄闲谈,聊聊江湖上奇闻异事,他们谈论最多的,便是那雅贼。据传,世上的珍宝,只要雅贼想,便没有他偷不到的,而且他极擅易容之术,这几年上百起案件,虽说看手段技法,定然是那雅贼干的,但是各地官府,却连他年龄样貌,甚至名字都搞不清。卫庄说这些时,笑得差点背过气,盖聂也觉得好笑,但他却有自己的见解。


“我倒觉得,雅贼应当是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


卫庄一怔,用手撑着脸,深深看着他,“此话怎讲?”


“还记得,湖州知府薛安,听闻他极爱修饰自己的容貌,三尺美髯,每天清早都有专人养护。若是稍有不慎弄断他一根,便要剁其一根手指,可谓残忍。雅贼在他府上,未盗一针一线,却把他那美髯剪的一干二净。”


卫庄轻嗤道:“你觉得,这是小儿心性?”


盖聂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从这些案件来看,倒不是为了金钱名誉,可能只是少年心性,觉得好玩罢了。”


“哦?师哥倒是与常人不同。”


“他虽是盗贼,但比那些尸位素餐,道貌岸然,满腹阴诡的‘正经人’来 我真盼若是有缘,能与他见上一见。”


卫庄大笑,掀起衣袖挡在脸上,笑了半晌,起身告辞,猝然结束这次谈话。


除了闲谈,他们都有极高的文学修养,也常常喝酒行飞花令,输了的便要讲自己的一件丑事。有时他们也互相出一些极其刁钻的问题,盖聂总是败,一次他想了好久,问卫庄:“为何孔雀东南飞?”


原以为卫庄定会一本正经的从什么地理、传说、卦象之类来解说,不料他只是随口答道:“因为西北有高楼。”


盖聂怔了怔,随即笑了,这般回答合理又有趣,但见卫庄神色不再似方才那般兴致勃勃,盖聂马上明白,这不单单是一句玩笑话。


这首西北有高楼,满是怀才不遇,知音难觅的悲苦酸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同样每个人都有好奇心,但是两个陌生人若能长久共处,便都是能守得住秘密,耐得住好奇的人。


就如同,这三个月里,卫庄从来都没有问为什么不见盖聂父母亲人,甚至连这话头都不曾提过。盖聂自然也不曾问过,卫庄一个落魄人家,外出谋生的公子,为何有这般深金石,词赋的造诣,以及极强的观察推理,尤其是盗窃造假之类的案子。


因着一些经历,盖聂虽生了一副极俊雅秀气的好相貌,但清心寡欲,从未见他动情。可对着卫庄这么一个人,饶是盖聂自诩心智坚定,也不免暗暗生了几分好感,日积月累,已然成了爱慕。但他是个喜怒不行于色的主,纵使动了心,若觉得对方无意,便绝不会让人瞧出任何破绽。


晚间,卫庄外出回到医馆,神秘兮兮的在房中捣鼓半天,盖聂准备歇息时,他却过来突然敲门。


“师哥,我今日外出,捡到样东西,我觉得很是不错,但我突然发现,你早已经有了,而且比我那好的多。”


卫庄面上掩饰不住的失落,“那东西就在我房中,不知师哥可愿移步一观?”


盖聂见他说的期期艾艾,心知他定然寻得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故意如此说,暗自笑了笑,便随他去了。


只是一推门,饶是心思沉静又做足心理准备,盖聂仍旧愣在当场,今夜无月,因此更加显得卫庄的房间桌上那颗足有幼儿头颅那般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盖聂直直盯着那颗明珠,浑圆洁白,幽幽闪光,真是比月还要美。卫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师哥,我曾觉,自己拥有一轮了无缺憾的明月,但每次见你,尤在笑时,清辉万里,无甚可比。”


盖聂一步一步踱至桌前,他声音有些颤抖,“洛阳蒋氏,暴戾恣睢,其祖上传有一颗夜明珠,名为月华,晚间便把那珠置于房中,逼迫工人劳作。去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此珠被盗,蒋氏买卖人口的罪证也出现在知府的案头……”


“不错,师哥好眼力,此珠正是月华,至于我,想来不用再介绍了。”


盖聂转头看他,卫庄今日穿了一身白袍,皎皎明珠的照应下,越发俊俏,“师哥,我知道你早就猜疑过我的身份,但你从来都不问,其实像我这样的人,从来不能把自己完完全全剖开。但是……师哥”


他深深看着盖聂,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低沉,“我想要你了解我的全部,我喜欢你,因此,我便不能瞒你。”


卫庄握住盖聂的手,盖聂微微一抖,却也没挣开,“我这几年一直四处漂泊,躲避官府追查,来长安城,确有目的。但是,遇到赵大人,尤其后来遇到你,我突然发现,像这样,择一城,伴一人,携手终老,才是真的美妙。”


盖聂的手在掌间蜷缩着,不久出了层薄汗,两相沉默,见他无甚反应,只是一双凤目深深看着自己,卫庄心里有些发虚。但这些日子几番试探,他确信盖聂对他有情。


“怎么,竟是我看错了,师哥终究和世人一样,介怀我的身份?”


盖聂看着卫庄的眼睛,幽然闪着蓝光,满是真切,他突然问道:“这么说,赵大人他是抓到你了?”


嘶,真是不解风情,卫庄心里暗自骂道,“我来长安之后,在一个贼窝待过,那老大居然打着我的旗号,干些下三滥的事。那我自是不能忍,当然要现身正名,我同赵大人做了约定,他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帮他破案。”


见盖聂还要再问,卫庄又急忙道:“师哥,你想要知道什么,今晚我通通都告诉你,但是现在……”


“我只想问,我此后,还能唤你小庄吗?”


屋内明珠皎洁,满室清晖汩汩,流入二人眼中,卫庄一把将盖聂拥入怀中,“当然,师哥,生生世世,只有你一人可以。”


卫庄原本一天大半时间都同盖聂待在医馆,那晚交心之后,除非是大理寺卿亲自传唤,不然他绝不出去。盖聂虽然很愿意他陪着自己,但卫庄说,他来长安,是有目标的,就算他是雅贼,本领高强,可总也得需要踩点查看什么的。


早间,用过粥饭,盖聂便同卫庄讲道:“小庄,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喜欢你,便是喜欢你的全部,你不需要为我改变什么。”


卫庄在竹椅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师哥,你这人吧,就是太过正经,你不知道天下传言,这世上就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吗?”


盖聂白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谁说,熟能生巧,我那些把戏,讲的多了,你就会觉得,堂堂雅贼 也不过如此。”


“要不我说,师哥你这人可真是无趣的紧,知道我为什么能破那么多案子吗?就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相信传言。”


盖聂笑了笑,“是啊,传言,若无事实,怎会凭空骤起?”


他站起身来,向前院医馆走去,卫庄修长的小腿翘在盖聂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晃晃悠悠,唇角微弯,似是在欣赏那俊秀挺拔的身影。


今日病患不甚多,傍晚时分,盖聂诊完最后一人,就被卫庄硬拉着出去游湖,之后又去洒金桥那边的集市闲逛许久,待往回走时,夜色已深。


他们都饮了些酒,人已微醺,也不知何时就偏离了大路,长安城晚间可不是“夜不闭户”,在一条小巷里,他们就遇到了劫匪。


盖聂是不通武功的,卫庄第一次见时便看得出,他虽然体态轻盈瘦削,但是步履气息都有些杂乱。他们交心之后,从前是“发乎情,止乎礼”,卫庄从不越界,但现如今,他便总热衷于教授盖聂剑术。


其实他也不怎么好好教,与其说是教,倒不如说是借此调情。不过卫庄发现,盖聂虽然腕力虚浮 气息不稳,但反应闪避倒是迅速。


就比如此时,黑衣蒙面的劫匪刚出现在巷口,抬手甩出枚飞镖之时,卫庄还处微醉之态,尚未做任何反应。盖聂已将他一把推开,卫庄猛的撞在树上,待抬眼看到盖聂,顿时完全清醒。方才紧要关头,他尽力将自己推开,那支镖却是无力躲了,直直插在右肩,鲜血流淌,盖聂半边袖子已然湿透,在月光映衬下,黑漆漆的扎眼。


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连忙扑上去,快速点了穴道止血,大概是有巡夜卫兵经过,凶手早已不见。卫庄见血虽止住,但必须及时拔出镖来,处理伤口,只是他们离住处尚远,这附近医馆也早就关门了。


盖聂虽然失血力竭,但比他冷静的多,“没事,小庄,你看前面不远,就是大理寺卿赵大人的府邸,他府上定有医师……”


“师哥你糊涂,赵大人虽然品德高尚,但是,他并不认识你。我与他,说到底,连上下级的关系都不是,这深更半夜,他如何肯助我们?”


盖聂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无妨,其实我与这赵大人,有些渊源,我曾经……救过他家公子一命。虽然……赵公子最后仍是没有挺过来,但……此间情分,赵大人一直铭记。”


卫庄一听,立时将他打横抱起,纵身跃过排排屋瓦,敲开赵府大门。正如盖聂所言,赵大人立时将医生请来,亲自端来热水,又叫他贴身侍从在这里侍候。


盖聂的伤口看着吓人,不过只是伤了皮肉,缝合包扎好后,医生嘱咐几句便叫他赶紧休息。卫庄在一旁看着他,待听到盖聂呼吸平稳后,他离开房间,避开所有护卫,纵起轻功,悄无声息得向城西行去。


城西郊有一座风景优美的小山,沿溪而行,渐闻水声潺潺,一瀑布悬在崖壁之上。卫庄从一侧绕行,消失在水帘中,原来这瀑布后面,是一山洞。卫庄在洞中站定,周围漆黑寂静,突然光芒大盛,石壁每隔一寸,轰然升起团团火来。


一男一女出现在洞里,“大哥,看来,你已经得手了,恭喜恭喜啊。”少女红衣妖媚,莲步轻移至卫庄面前。


“大哥就是大哥,你这本事,我可真是甘拜下风。”少年白衣紫发,俊美妖冶,抱着双臂站在一旁。


卫庄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半晌并不言语,红衣少女明白过来,她暗暗给紫发少年使眼色,只是为时已晚,卫庄猛的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照面就是一拳。


“白凤,我记得同你说过多次,他就是个文弱书生,你怎敢,怎敢用镖伤他!”


卫庄将紫发少年按在石壁上,挥手又是一拳,咬牙切齿道:“念你年纪尚轻,我与赤练平时总是纵容你,我看你倒是愈加无法无天了。”


说完还抬手欲打,却叫一软鞭缠住手腕,啪得一拽,将他同白凤分开。赤练站在他二人中间,“当初大哥你在徐州同倾酒盟盟主结为兄弟,后来又相约比试,同时隐去身份,看谁更能得人芳心。盟主输了,但他不服,你便同他打赌,寻一陌生人,不对他隐瞒身份,不出几个月,便可其真心。选择长安,天子脚下,是为增加难度。怎么,看大哥这般,你怕是忘了,当初是为何接近他了。”


见他不再挣动,赤练松了软鞭,将白凤扶起,“我早说过,情爱,是这世间最大的骗局,现在看来,就连大哥你这般聪明通透的人,也不能免俗。”


卫庄的脸在洞火映衬下,晦涩不明,他久不答话,只闻哗哗水声。又过了许久,他方开口道:“我从前觉得,于重重守卫机关中取走珍宝,永远在各地之间游走,变换各种身份样貌,这样的生活,才富有意趣。但是,这几月,我天天在医馆帮人抓药,帮着大理寺破获离奇的案子,我喜欢这个城市,更喜欢有人唤我,小庄。”


白凤已在面上敷了药,闻言却忍不住大笑,“所以你要为了那个医生,放弃一切,去当官家的狗?你是觉得,自己已经被这里接纳了,可以光明正大的生活在阳光下了吗?”


“是的,我不想再跑了,我愿意为他停下,他也值得。”


“放屁!”白凤突然止笑,“一朝是骗子,终生便是骗子,大哥你设计了那么多精彩的骗局,怎么如今,你是要连自己也骗吗?”


他一步步靠近卫庄,“承认吧,大哥你此生,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因为你不敢,你的秘密太多,你说过的假话太多。你同人交往,就算再喜欢欣赏,你也不会将自己全盘托出,没办法,大哥,这就是天性,成为雅贼的天性。”


卫庄向后退了一步,火正正照在面上,白凤头一次在他眼中瞧出慌乱,“就好像今晚,你若不是怀疑,小医生同大理寺卿有什么关系,也不会叫我同你演这么一出了。我那支镖,虽说冲他心脏,但我卸了力道,看着吓人,实则伤在皮肉,要不然,你如何顺理成章,套他的话?”


卫庄本已快退到石壁,听他此话,却是一愣,反应片刻,忽然来了句:“你说,那支镖是冲他胸口?”


“当然,我的镖,从来不会射偏。”


卫庄陡然按了按心口,诸多疑惑,顿时清明,他沉声道:“你们赶快走,此地已经不安全了。”


他理好衣衫,整了整抹额,便要离去,赤练白凤叫他弄的一头雾水,连忙问为何。卫庄已经消失在水帘后,只余一句,“他伤在右肩。”


匆匆离开城郊,卫庄径直回到医馆,他们居住的小院漆黑一片,走进自己的房间,卫庄快速收拾行李。房中突然亮起来,他转过身,盖聂正坐在角落,点起盏灯来,昏黄的光,照的他二人皆是脸色苍白。


“小庄,你这般行色匆匆,可有要事?”


卫庄直直盯着他,走南闯北,卫庄自恃内功极高,但是方才他在院中,甚至进了房间都不曾感到任何人的气息。


“师哥,这赵大人到真是舍得,他给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伤好的快不说,连带内力也这般高了?”


卫庄将包裹往塌上一扔,拖过把竹椅坐下,“师哥,不是我说,你这医馆又累又无甚收入,我爹要是同令尊一样,三品高官,那我定是天天混吃等死。”


盖聂不语,显然是默认,卫庄其实先前也不能确定,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一时间,千般滋味,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赤练说情爱,是一场最大的骗局,真是可笑,现在想来,真是如此。抛去这层迷雾,那些细节,那些以往他从不忽视的细节,无一不在嘲讽。


“沈家小姐遇害那天,凶案现场,大理寺已戒严,任何人要进来都应通报于我,但你……你并不是沈家的医师,因此你并不在府居住。抓到那管家后,我曾问过差役,为何你进来时,无人通禀,他只说,你与案情相关,我当时又在推演,不敢耽误搅扰,故而没有通报。”


卫庄笑了笑,“我当时虽然觉得你同赵承志应当有什么渊源,但我……哈哈,有趣啊,师哥,我一直以为,是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早就知道,并且还为我准备了更大的。”


盖聂静静看着他,眸色深沉,卫庄别过头去,“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盖聂,我真的佩服,既然你早就知道我是谁,还能这般同我演戏,可笑我原以为自己遇到知音,其实我竟连他真名都不知道!”


“小庄,这件事上,我们彼此彼此,你第一次见我时,穿的干净素雅,但那衣服实在不衬你。”盖聂瞥了一眼床上的包裹,里面一应俱是些黑色的衣衫,“你接近我,取悦我,难道不是为了一个荒唐的赌约?”


见卫庄猛的转过头来,盖聂叹了口气,“倾酒盟盟主,也是我的好友……”


“好啊,我真该叫你声师哥,原来,你这局,布了这么久,怎么,你就这么想杀我?”


盖聂摇了摇头,卫庄又道:“那便是要我终身为朝廷所用,把我困在这方寸之地。”


盖聂站起身,看了看屋外,冷声道:“小庄,我知道你是想拖延时间,为你的同伴争取时机,没用的,你一离开赵府,就已经注定了,他们逃不掉了。”


卫庄却仍旧坐着未动,也并不吃惊,“那么先恭喜你了,师哥,不过,就你一个人在这里,也未免太小瞧我了。”


他的手按在剑上,盖聂淡淡道:“省点力气吧小庄,你打不过我的。”


卫庄轻嗤道:“谁说我要同你打了?”


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忽而极正色道:“师哥,我自知命不久矣,但我有些话,必须要同你讲清楚,遇到你之初,我确是有意为之,但是我那晚说的话,却是真心的。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师哥,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双目闪着幽蓝的光,好似块价值连城的晶石,他柔声说着,一边一把抽出剑来就向颈上割去。盖聂合身扑上去,一把握住剑峰,鲜血滴落,二人贴得极尽,卫庄侧过脸。


“师哥,你很聪明,但是,今日,你要记住,你能了解我,看清我,那是因为,我愿意。”他在盖聂唇上轻吻,再分开时,盖聂颓然瘫坐在椅子上。鲜血淙淙流淌,灯火摇曳,只见他小腹,赫然插了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


“我不想死,更不想失去自由,多谢你,师哥,你从不想要改变我,那么我自当如你所愿。”


卫庄将包裹打好,俯身最后吻了盖聂的额头,“这里这么多药,师哥你医术精湛,相信你足以应付。”


他转身欲走,盖聂却突然叫他:“小庄……”,强忍剧痛,他硬撑着站起来,“以后……莫要再如此任性了,你可知赌心……你……你若是不把自己的掏出来交换……如何能叫那人心甘情愿的把心掏出来给你?”


卫庄心中剧痛,但他没有回头,只淡淡答道:“受教了,别再说了师哥,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待卫庄离开,盖聂已然支持不住,他往后倒去,却被人扶住,抬头一看,正是他的父亲,大理寺卿,赵承志。


“聂儿,你说你,让他走就罢了,何苦把自己搞成这样?”


“只有他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他才是安全的,而且孩儿……孩儿断不能连累父亲。”


“你这孩子,你我血脉相连,谈何连累?”赵大人为他处理伤口,嗔怪道:“你该相信为父,我定然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盖聂已近昏迷,意识朦胧间,他听见自己微微笑道:“孩儿……自然知道父亲公正,但……因着是他,所以……孩儿便不能冒险……一点都不能。”


入夜,万家灯火已熄,可大理寺停尸房却依旧灯火通明,每日都有新送来的尸体。因着天气日渐炎热,尸体万不能过多存放,当天必要处理掉,一部分拉去乱葬岗,一部分送去火场焚化。


阿中在这里运送尸体已经有些年头了,他自恃年富力强,总是很少休息,可这夏日夜晚,不似以往,一趟趟拉着沉重的板车,阿中也不免踉跄了一下。


一车的尸身,眼看就要滚落,不过,有人及时扶住了他,也是一双强有力黝黑的手,抬眼一看,是与他一同来此的阿龙。


“嘿,多谢了,兄弟。”他喝了口阿龙带来的温水,“这鬼天气,越来越热,你说这人也不知道老实点,他们挨一刀潇洒走了,让我们这些人在这受这份活罪。”


阿中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车重新拉好,“好了大哥,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大热天,听见你说话,人都头疼。”阿龙白了他一眼,站在旁边,手法娴熟的帮他将车上尸身固定好。


“好啊,你小子,行,我知道,嫌弃哥哥了,也是,我哪能跟那些水灵灵的小姑娘比啊。”


阿中看阿龙笑而不语,心道他这好色成瘾的兄弟难不成还害臊了,于是立刻追问:“怎么,你昨晚一夜未归,说,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红衣,大概十三四岁……哥哥,我不是跟你说,真的像天女下凡那样好看。”


阿中大笑,“要不是现在天黑,我真想扒着你的脸仔细瞅瞅,怎么,你这会当真动心了?”


“是的,大哥,你不知道,她穿着一身红衣简直就像太阳那般耀眼。”


“嗯……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几分兴趣了,不过,要说穿红衣”阿中忽然靠近他,“就前天抓到的一男一女,据说是什么,雅贼同伙好像。听人说,那个女的,那才真叫把红衣穿成仙女了。”


“是吗?大哥你可知道她关在哪间,穿红衣服的姑娘,我真是不能抗拒。”


“害,你小子没看城门告示吗?今天一大早那姑娘同那男的,都一并服毒死了呀。本来是要砍头的,听说,赵大人看他们年纪小,可怜,就给他们留了全尸。”


阿龙的手抖了一下,垂下头,语气按捺不住的沮丧,“啊?那可真是可惜了。”


“兄弟你要实在想看,不如去乱葬岗瞅瞅,说不定赵大人留她全尸,就是等你……”


阿中调侃够了,拉起板车离去,消失在夜色中,一阵凉风吹过,露出阿龙方才一直垂着头,被发丝遮住的眼睛。明亮闪着幽蓝光芒的眼睛,见四下无人,他伸手撕下张面具,那脸精致俊俏,正是本该早已离开长安城的卫庄。


从医馆出来,卫庄匆忙乔装改扮,避过所有军士,来到一处酒馆,他曾与赤练白凤约定,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就来这里汇合一同离去。


可卫庄在周围观察,发现周围活动的人,半数都是士兵所伪装的,暗暗心道不好,看来赤练白凤他们恐已被抓。卫庄绝不相信他们会出卖自己,他也顾不上多想,这赵承志父子是要留着他们引自己上钩,现在当务之急,必须要进大理寺,救他们出来。


若再平时,这对卫庄来讲,简直如探囊取物,可这大理寺卿父子,刚刚摆了他一道,因此绝不能贸然进去。卫庄隐在人群中等了将近两日,终于抓住机会,混了进来,可谁知竟是听到这样的消息。


顶着别人的面孔,卫庄一步步向城东走去,只觉心中似有千万把匕首翻搅,这场必胜的赌局,可他却输了,一败涂地。从城东门出来,卫庄转身看了看巍峨庄严的长安,那灰色的砖石。


不知是谁从后面撞了一下他,回过头的一瞬,异样香气铺面而来。


再醒来时,是在一张柔然的床上,赤练和白凤的脸近在咫尺,正含笑看着他,饶是卫庄这般不信神鬼的人,此时也是呆住,相视良久,他忽然来了句:“我渴了。”


“知道你就好这口,青竹酒我们都给你备好了。”赤练眸中带泪,“大哥,欢迎回到人间。”


卫庄握住他们的手,千言万语,尚未出口,却见这屋中还有一人,却是倾酒盟盟主,荆轲。


他陡然反应过来,“你们是如何……”正要开口寻问,赤练同白凤却一道退出门外。


“此处虽说离长安不远,但是我的私宅,贤弟放心,你们很是安全。”见卫庄并不言语,荆轲起身 将桌上酒壶递过来,“你们只管安心住着,等过了风头,天下之大,江湖之广,自然任君驰骋。”


卫庄接过酒壶,放在鼻尖一嗅,笑道:“记得我与盟主初识,相谈甚欢,您送了我两大坛这酒。第二天我就腹痛了整整半日,现在想来,这白送的酒再好,”他忽然将酒壶狠狠扔在地上,啪得摔了粉碎,“也是喝不得”,卫庄语气冷到极处。


荆轲看着他,仿佛自家后院养的那只炸了毛的黑猫,“贤弟,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哥哥我大老远从徐州跑来,你就是这样谢我?”


卫庄不愿再搭理他,哼了一声,背对着他躺下,荆轲见他如此,便走上前道:“也好,贤弟想必此时身心俱疲,那就好生休息吧,哥哥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转身欲走,卫庄却猛的从床上弹起来,他看了看地上的酒壶碎片,又看看依旧神气活现的荆轲。半晌,突然大笑,“我差点忘了,盟主可是有管仲的”


荆轲站在门口,看他笑到缩成一团,在被子上滚来滚去,内心有些难过,“不敢当,贤弟,不过我同阿聂,向来亲厚,也算称得上知己。”


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但你也不能把什么都算在他头上,这是蓉姑娘最新研制,百草丹,服下可百毒不侵。”


荆轲挥手叫人送进餐食,“贤弟你下毒的本领,我可是领教过的,既然来见你,哥哥自然要做些准备。”


卫庄全身裹着各种被褥,头发也不知怎么全粘在脸上,他本来仍是低声笑着,荆轲跨出房门,却突然听到他冷冷说道:“荆轲,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既然他都告诉你了,那想必我的手段你是一清二楚,我瞒不过你,但是……”


卫庄语气越发阴冷,“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我发誓,我发誓,你绝对会后悔的”


荆轲并没有答他,只是淡淡关上门,下一秒马上招来盟中最得力的六人,叮嘱他们,必须要全天守着卫庄。一通安排下来,荆轲心下仍是不能放松,阿聂呀阿聂,你说你,为何要把这么个祖宗交到我手上。


果不其然,接下来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荆轲真的是见识了。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他不过是稍稍帮着牵了个线,这招来的,可比鬼难缠多了。


卫庄倒也不跑,每天“老老实实”待在房中,只是……第一天,荆轲推开卫庄的房门,见他腕上割了深深一道口子,血流了一地,卫庄脸色苍白,人已经半晕。


荆轲觉得自己魂魄已经飞出体外了,幸好幸好,他听了盖聂的建议带了端木蓉来,包扎过后,人已无大碍。见她出来,荆轲连忙寻问,谁知端木蓉瞥了他一眼,语气沉痛,“盟主,他我现在一点也不担心,倒是你,可有准备好?”


荆轲奇道:“蓉姑娘,此话怎讲?”


“就他腕上那道伤,看着吓人,但我方才查看,他避开了动脉。”


“这有何奇怪的,他只不过想要威胁我,总不能真的对自己下死手吧。”


荆轲与端木蓉四目相对,突然明白过来,“蓉姑娘你医术之高,家喻户晓,这小子……啊!他肯定是想要试探,看你在否。”


端木蓉点了点头,荆轲懊恼到了极点,“唉,真是防不胜防,这小子,我方才就应该先查看一番,这下他知道你在这里,就真的有可能下死手了。”


“是啊,如此一来,盟主你,那六个兄弟,还有我,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了。”


荆轲深深叹了口气,叫人收走卫庄房中所有可能用来自伤的东西,但是转眼一想,卫庄可是雅贼,他要存心藏个什么小刀小件的,谁能知道?


于是,他叫又增了些人手,每人两个时辰,贴身监护,可就算这样,荆轲仍然每天担惊受怕。卫庄自然也不会叫他失望,过了五天,都没有动静,就在荆轲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的时候,守卫来报,卫庄不知怎么,不停上吐下泻。


荆轲匆忙跑上去,见端木蓉已经在治了,卫庄腕上还缠着白纱,仰躺在床上,脸色白的像新粉刷的墙壁。


端木蓉起身,“柿蟹同食,其力断肠,他不知何时藏了柿子。”


“他昨天突然说要吃蟹,我还以为,他是想通了。”


“我昨天晚上采药回来,正好碰见他,想来,定是看到我采了木香。”


食柿蟹所中之毒,解法,正是以木香磨汁灌服,这小子,真是……


看着卫庄这幅样子,苍白了无生气,荆轲实在无法将此人同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联系起来,虽然知道他心中难受,但是总不能一直这幅样子。


心疼之余,荆轲更是满满的怒气,他走到卫庄床前,冷声道:“世人皆说,情毒刺骨,一旦中了,非死即伤,我原以为雅贼游戏人间,潇洒超然,定是不俗,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拖过把椅子坐下,“贤弟昔日与我做赌,怎么,我看不是盗心,竟是失心了。不过三月,他盖聂就如此重要了,另你不惜自伤也要知道真相?”


卫庄的手虚虚搭在额前,他本闭目静思,听闻此言,微微一笑,却是极正色道:“他说,既要赌心,那便是真的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做赌注,人皆如此,有人把真的甘愿把心掏给你,尚不能一定换来同样一颗对等的真心。


遑论一场赌局,荆兄,他说的真是不假。这个赌局,从一开始,便是我输了,可我,我是真的想把心给他,我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他,但是他不愿,从始至终都不愿。”


卫庄平时招摇撞骗,哄人的技术可谓无人能及,但是他此时说的这些,却真的是发自内心。语气极其真挚哀伤,就连荆轲和端木蓉这般阅人无数的,也不免红了眼眶。


“荆兄,算我求你,不管,到底为何,请你一定要原原本本的告诉我。真的,不能瞒我,算我求你了。”


他一边说着,眼泪滚滚而下,荆轲觉得每一颗都砸在自己心上,世人皆以为,雅贼游离黑白两道,不是任何约束,活的畅然自在。其实,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为情所困的普通少年。


少年,阿聂他又何尝不是?罢了,罢了,荆轲叹了口气,叫自己看着这两个有情人就这样生生错过,真的是极其痛苦。


他侧了侧头,端木蓉会意,退出屋外,并叫走了所有守卫。屋内极静,只有彼此都不怎么平稳的呼吸声,过了很久,荆轲方缓缓开口道:


“我与阿聂,相识于四年前,那时我不过是倾酒盟一个小小的护法,一次走货,遇到官兵。我拼死杀出重围,幸亏碰见了阿聂,不然,哥哥我早就成了一抔黄土。我们一见如故,便结为兄弟,年年走动,平时更是书信往来不断。


当时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去家中拜访,才知道。赵夫人生他时,难产,不幸身亡,赵大人为纪念亡妻,便叫阿聂随了母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加上阿聂低调谦和,又自小立志学医,很少回赵府,寻常人都不知道他其实是大理寺卿的公子。”


荆轲看了眼卫庄,后者依旧闭目静思,只是神色稍缓,于是他继续说道:“阿聂他定是同你说,为你设下此局,是早就准备好的。其实,贤弟,你同我结交,到后来赌心之局,我以性命起誓,我从未向阿聂透露过只言片语。直到阿聂托我来接应你才知道,我当时想,抛开所有东西,你们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卫庄轻哼了一声,“荆兄这讲故事的本领可真是高,你真该同嫂子再生个小鬼。”


荆轲并不理会他的讥讽,“一月前,我接到阿聂来信,说有要事,约我来此相见。到了之后,他简要同我说了与你的事,阿聂昔日在大理寺查阅过与你有关的所有案件,发现通过证人所述,雅贼虽有千百身份皮囊,但是无一例外都有一双绝无仅有的泛着蓝光的眼睛。


加上坊间传言,便可基本判定,你的大概身形体貌。因此,你刚来长安城,暗暗观察他的时候,他便已经疑心。后来,你向赵大人表明身份,他当晚就叫了阿聂来,他们父子商议,只要你不犯事,便替你隐瞒身份。


可谁知没过多久,刑部尚书崔蕴来访,明确表示他知道你是谁,逼迫赵大人要么交你出来由朝廷赏个虚位,终身为朝廷办事,要么他就告知圣上,赵大人窝藏要犯,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用之,则必杀之,荆轲叹了口气,“其实,这件事情很好解决,崔蕴他也很欣赏你的才华,只要你肯留下,为朝廷效力就好。而且一旦你受了官,便是终身不能离开长安,便会一直陪着阿聂。


但是,他却不愿,京城波橘云诡,风向难测,那些阴险肮脏的事情,只怕你也难以应付。他说你是天上恣意遨游的鹰,绝对不能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城墙里,贤弟,他是真的爱你,就是我同他说了你接近他的目的,他也仍是要送你远离是非。”


卫庄早已坐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一次月下饮酒,人已微醺,盖聂随口问道:“小庄,你这一生,最难舍的是什么?”


“欲上高楼去避愁”


“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明白了,小庄果然洒脱。”


他不过随口乱吟了句诗,见盖聂如此认真,便存心同他玩笑,“是啊,师哥,你知道我们这行向来如此,不会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走时亦不告别。你可要好生对我,不然,这长安城,也没有高楼让你去避愁。”


现在细想来,卫庄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盖聂此举,试探之意如此明显,他怎么就没有看出。


“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贤弟,阿聂不愿你困在城里,也不能连累赵大人,所以宁愿自伤,让你恨他。他说赌心,便是要先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你失了心,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我本不应告诉你这些,但我实在不忍,贤弟,你已然知道真相,今后如何……你自己决定吧。”


荆轲站起身走出门外,卫庄依旧呆呆坐在床上,只是荆轲关上门的一瞬,卫庄马上跳起来,从窗户翻了出。


傍晚,盖聂在街上走着,盛夏时节,可他依然穿着厚厚一层白袍,卫庄走后,盖聂大病了一场,腹上那刀口,拖到现在还没痊愈。


街上灯火通明,又逢十五,月色正浓,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人围了一群人,走进一看,原来是在比赛猜谜。


正待离去,突然听到人群窃窃私语,“公子公子,你也来猜猜,这个人出的这迷题,好多人都猜不中。”


“是啊是啊,这孔雀东南飞,怎么打一古诗名呢。”


盖聂心头一紧,他拨开人群,只见正中间站的人,一袭黑金长袍,潇洒爽利的短发,刀削斧凿般的精致五官,正是本该离开的卫庄。


两相对视,良久,卫庄笑了笑,“好了,大家也不用猜了,我不过乱说的。”


人群哄然散去,只剩他们二人,盖聂终于开口:“你……你应该离开的。”


“没办法师哥,我是雅贼,世间至宝在哪,我就在哪。”


“你若说那颗月华珠,我已经交给白凤了,现在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你留下的。”


“我说过师哥,我要拥有一轮了无缺憾的明月,可我月圆时看明月,月缺时看明珠,不管天上明月,亦或掌上明珠,我都是在看你。”


卫庄一步步靠近,蓝色双眸熠熠生辉,“所以师哥,我必须要留下,心甘情愿。”


两人离得极近,彼此熟悉的气息萦绕,盖聂声音抖的像刚淋过冰雨,“小庄,你……你真的想好了?若是真进了这长安,以后再想出去,可就……”


一个温柔缱绻的吻将他所有话尽数堵住,盖聂想要推开他,却叫卫庄死死扣在怀中。若要赌心,一个人把心掏出来做筹码,另一个又岂能幸免?罢了,盖聂环上卫庄的肩膀,就算我自私了一次,盖聂心道,不就是这些狂风骤雨吗?以后,一块面对,又又何惧?


卫庄笑了,这些年一直飞来飞去,如今终于找到一处他愿栖身的桐木,那还飞什么?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盖聂便是他的桐木。


盖聂亦笑了,他想起方才那个未解出的迷题,于是便开口问道:“小庄,为何孔雀东南飞?”


十指紧扣,卫庄侧过头,在他耳边,声音极尽温柔,“因为,西北有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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